第394章 政行百裏謀萬域（七）

　　若無意外，墨翟清楚這幾道命令可能是自己以“墨家巨子”的身份所發布的最後幾道命令。
　　他計劃在泗上事安穩下來後，自己將要在墨家的正式大聚上交出自己的巨子之位給禽滑厘。
　　因為他若是從巨子之位上退下，七悟害的名額就會缺壹個，適按照順位可以遞補上來。
　　而且因為魏越之前的想法受到了批判，加上這壹次潡水大勝，適的排名可能會更高，但為了安撫墨家內部的部分派系，又不好直接讓魏越的身份過於尷尬。
　　這樣壹來，在禽滑厘正式接任巨子之位的時候，下壹任巨子的人選也就可以定下來了。下壹任巨子至少要從七悟害中推舉，適的身份現在是七悟害候補三人中的壹人，這需要他這個此時的巨子做出壹些鋪墊。
　　正如他之前所預想的那樣，這幾道命令和邀請下達後，即便說清楚了可能有許多危險，在場的這百五十名非墨者的遊士依舊不懼，紛紛同意，並且很快分出了北上和西行的兩部。
　　這壹次墨家也算是下了血本，西行的那壹部，全部配發了銅制的火繩手銃，這原本是為了裝備騎兵的，用以在沖擊之前射壹輪打開沖擊缺口的，但現在卻優先配發給了他們。
　　除了每人壹支的銅手銃外，還配備了三百匹馬，缺的還可以從各國那裏買壹些，反正這壹次需要各國君主都派人參加，預計的人數和馬匹數量比現在要多。
　　以及二百多支火繩槍，百十口鐵劍，外加壹些用來作為途中交易和展示諸夏富庶的鐵鍋。
　　絲絹之類的貨物，會在其余國家補充。
　　西行帶隊的，是禽滑厘的弟子索盧參。
　　這是墨家內部公認的這壹次西行的最佳帶隊人選。
　　在索盧參加入墨家之前，是聞名中原各國的“巨狡”。換句話說，在加入墨家之前，索盧參是中原各國貴族圈內聞名的“詐騙犯”，上流社會所認為的“渣滓”。
　　他也是正統貴族出身，真要算起來比周武王那壹支還要久遠，索盧乃是殷商七姓之壹。周公分封後，遷徙到了魯國，在魯國成為了壹個龐大的家族。
　　索盧參在加入墨家之前，多在貴族之間行詐騙、引誘之類的事，他用自己的方式行使著自己的“俠義”之道。
　　他能夠說各國的方言，可謂是天才，任何方言不過壹月就能熟悉。
　　他狡猾無比，每每詐騙都能得手，原本被騙的貴族還以為自己賺到了，而且壹直沒有失手，從沒有人報復。
　　他精通言辭善於辯論，但是又不像是辯五十四那樣善於講大道理或者鉆牛角尖，有急智，而且遇事果斷，往往能夠化險為夷。
　　此外在跟隨禽滑厘學習墨家學問後，也精通墨家的典籍，加之是落魄貴族出身，年幼時候更是接受了極好的教育。
　　屬於既可以穿短褐草鞋行義，也能夠華服佩劍禮儀精通和貴族們飲酒作樂唱唱詩經玩玩絲弦。
　　善射、善擊劍、喜音樂，這些本事就是他詐騙的手段，也是他能夠在貴族圈子內施展詐騙的基礎。
　　他遊歷過很多地方，從魯國到秦國都去過，而且很多次被逼入絕境，練就了壹身逃脫危險的本能。
　　這些都使得他成為這壹次西行帶隊當仁不讓的人選。
　　在這次任務之前，索盧參主要是在墨家於中原城邑的據點做聯絡交通的工作，遊刃有余。
　　他極富人格魅力，而且確有才華，否則也不會在師從禽滑厘之後以學問名滿天下。
　　加之他屬於那種名聲在外，明知道他是個詐騙犯但是很多貴族還是會忍不住與之結交的人，負責聯絡交通的事務正是合適。
　　如今他才三十歲左右，正值壯年，卻有著無比豐富的閱歷。
　　從落魄貴族到遊走於上流社會的詐騙犯再到壹心利天下的墨者，這樣的身份轉變不是常人可能做到的，可他卻偏偏不到三十就完成了這樣的閱歷。
　　相貌以此時的審美來看，當真是形貌昳麗，身高八尺，俊眉壹雙神采飛揚，即便穿著墨家的短褐，依舊不掩其美。
　　壹張嘴以口舌之利，在壹些不涉及到大義、大理的事情上，也往往會用滑稽尖銳的語言讓辯五十四無可奈何。
　　壹手市井劍法，配合上跟隨禽滑厘學的射藝，行走天下從無閃失，與壹些躲藏在大澤荒野間的強盜也能說上話，曾經被強盜擄走卻能夠憑壹張嘴和強盜們稱兄道弟欣然被釋放。
　　這樣的人物，心如貓狐，誌在四方，如貍花之貓，看似呼嚕輕唱想要與人耳鬢廝磨，轉眼就會露出利爪撓出血痕，
　　可偏偏這個貓狐壹樣的人物，在墨翟和禽滑厘面前，溫順的如同貴族狩獵時候的黃犬，老老實實跪坐於地，神情嚴肅。
　　不只是在墨翟和禽滑厘面前，便是七悟害任何壹人乃至選出的那二十五人委員面前，他都是如此，因為他這樣亂世唐璜般的傳奇人生，在墨家內部根本算不上什麽。
　　墨子親自調教的弟子，有試圖刺殺過君王的，有曾經動輒殺人的，各有各的精彩，他這個“東方之巨狡”在這些弟子面前，人生的精彩程度也就剛剛處在有資格談笑風生的層面。
　　索盧參此時乖巧地跪坐在禽滑厘下首，墨子笑吟吟地說道：“妳此次帶隊西行，正合妳的秉性脾氣。想來妳心在四方，喜好遊歷。”
　　“我嘗言，使人各得其所長，天下事當；鈞其分職，天下事得；皆其所喜，天下事備；強弱有數，天下事具矣。所以這壹次帶隊妳最合適了。”
　　索盧參低頭行禮道：“巨子所言極是。這壹次我定不辱使命。只是這壹次我看帶隊的名單中，有善稼穡的，又善識牛馬的，有善商賈的，還有石匠之類的，想來不只是驗證適的話吧？”
　　他眼珠壹轉，嘻嘻轉向禽滑厘道：“先生，其實適說的那些，我都信，想來咱們墨家多數也信，這壹次去驗證，既是為了證明適的話無虛假，也是為了給天下人看，是吧？”
　　禽滑厘微笑點頭，墨子道：“這壹次去，相距萬裏，途中有件事正需要妳做。適言，自秦地出兩千裏，有逐水草而居之民，那裏有如穆天子八駿之馬，到時候妳想想辦法弄幾匹，先行派人送回，以為雜交生育。”
　　“此是大事，妳要用妳所長。”
　　墨子既這樣說，索盧參便明白過來，連聲道：“巨子放心，我必然不違背墨家之義，也壹定把這件事做成。”
　　他心說，既說用我所長，那必然是靠口舌之術，或是結交那些部族的女人貴婦，或是挑唆貴族之間私怨引壹方以我為友為信，以此為法，只要不失墨家大義便可。
　　又想如今墨家義師正缺好馬，若是能弄來幾匹種馬母馬，倒真算是為利天下立下壹功勛。
　　再者自己此去，會攜帶不少鐵鍋，那東西在中原都是稀罕物，況於出秦兩千裏之外？到時候牛羊壹煮壹炒，換個馬匹總還能換到的。
　　墨子見索盧參面露喜色，也不說破，看了壹眼禽滑厘，沖禽滑厘點點頭，禽滑厘神色轉為鄭重，從懷裏摸出壹片絲帛遞過去道：“這是適按照記憶，從那兩位夫子那裏畫的極西壹路的簡圖，只是大致，具體如何他也記不得，也不知道兩位夫子是如何測量出海岸曲折的。”
　　“此物不可外傳，不可遺失，若真要是遇到危機事，需撕碎吞下。妳可知曉？”
　　索盧參見先生和巨子說的鄭重，行禮後接過道：“尊巨子之令。”
　　他打開壹看，上面標註名為《山海經圖誌》，畫的有些簡陋，但索盧參壹看，依舊大為震驚。
　　他自然看過適篡改之後的《山海經》和《穆天子傳》，但是上面多用數千裏、萬裏之類的模糊詞匯，根本不能直觀地感受到這世界到底有多大。
　　可這壹冊需要隱秘的《山海經圖誌》卻可以直觀地感受到天地廣闊。
　　上面簡陋地畫著自秦西出，有羌、月氏、烏孫，再往西上面標註著城邦諸國，再過去後有大湖如月名夷播海，那裏標註著塞種人諸部和斯泰基諸部。
　　繼續向西，有偌大之湖，仿佛有東邊的齊越那麽大，上面標註著裏海。
　　向北是薩爾瑪提亞人和西徐亞人，向南便是波斯國，再往西南過壹處咽喉便是西王母之國，看上去在圖上似乎已被波斯滅國占據，而往西北則是《山海經》中說的希臘諸國。
　　羌與城邦諸國向南，乃是昆侖，有雪山萬裏相隔。再向南，便有名為摩揭陀、居薩羅等國。
　　若這圖為真，即便簡陋粗糙，卻也足夠震撼。那北海到蒼梧，竟然在這圖上越發的小，更遑論如今墨家占據的泗上之地。
　　原本文字的那些千裏萬裏，化為直觀的圖之後，索盧參的汗水涔涔而下，感慨道：“適的兩位夫子當真為天人，否則如何能夠步行數萬裏，更繪制出這樣的圖？雖簡陋，但若無十萬裏之行，豈能畫出？”
　　“先生、巨子……妳們覺得這圖，是真是假？難道那波斯竟比晉秦齊三國相加更大？這……”
　　墨子搖頭道：“未可知啊。所以才要妳去看看。只是若遠行，還是要看著這圖嘗試著。若是真的，只怕天下震動。”
　　“此行壹路向西，茫茫草原荒漠，難辨南北東西。適之前教授的磁石司南，與牽星尋北之術，妳也都會。總之，若這圖是真的，可能千難萬阻，但越是真的，越要去看看那些廣闊之地。”
　　索盧參再拜道：“正該如此。此行三年，我定會以墨者的身份，死不旋踵。只是這圖太過震撼，若是真的，恐怕天下人必要大驚。”
　　略想了壹下，又點頭道：“正是如此，才越要探查清楚驗證壹番。此事我定會竭盡所能。”
　　說罷，將絲帛圖小心翼翼地收好，墨子又送來幾本外表包裹著牛皮的記事本道：“壹路見聞，都要寫下。妳既善言，若能學會壹路言語，那是最好。”
　　“幾日後，便要和那些前往各國的使者壹同出發，此壹路兇險異常，生死妳難料……”
　　索盧參接過牛皮外皮的紙本，大笑道：“巨子言重了，身為墨者，巨子之令豈能不尊？再者，天下如此大，我該高興才是，人生幾十載，當行十萬裏，方為人生快意事。既入墨家，豈憂生死？”
　　“巨子無慮，我這壹路必將揚名。昔年我於東方可為巨狡，這天下人都是壹樣，難不成在西方便要被人欺騙？”
　　他大笑接過，行禮之後便自退卻，心中竟是豪氣頓生，想著數萬裏之途，竟是前人從未走過，不由仰天大笑，心想此方為男兒豪氣事。仗劍持槍十萬裏，不覓公侯伯子之封，只為看看這天下到底有多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