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仙藥共品皓首懸(三)
戰國野心家 by 最後壹個名
2019-5-20 20:23
越是簡單的道理,越容易讓人接受。
適要徹底去除祭祀的神聖性,便要把神聖的祭祀中加入最常見的煙火氣。
蘆花等人分發著“將來祭祀要用的天梯”時,適看著那些盛裝打扮已經昏迷不可能再醒來的少女,暗暗嘆了口氣。
如果這些人還能醒來,或許這些巫祝還能有點貢獻,可以作為麻藥。
但想來這些人絕對不可能再醒來了,否則在烈火焚燒的時候會發出尖叫。
這不比河伯娶婦,河伯娶婦將人扔到黃河中,隨波逐流到河心,那些慘叫呼救會被河浪掩蓋人們也看不到直觀的痛苦。
適覺得如今已經吸引了眾人的註意,便要想辦法趁機廢除活人祭祀的習慣,於是便用了壹個極為惡俗生活化的、毫無神聖意味的理由。
“這祝融是天帝帝俊之臣,乃是帝俊的火正。帝俊有妻,常羲與羲和,雖然不知真假,可妳們也都知道羲和是誰吧?”
他這樣壹問,在場眾人紛紛道:“便是十日之母。”
此時有兩種傳說,壹種說是後羿射日、另壹種說是羲和約束兒子讓他們輪班倒替。
但整體上,帝俊就是天帝、天帝之妻生日月的傳說已經很普遍。只是各國各地流傳的版本不同。
適見眾人這樣壹說,拍手道:“那重黎是帝俊之臣,有絕地天通之大功,帝俊以女妻之。妳們想想這麽祭祀能對嗎?那太陽之母是羲和、重黎的妻子的母親也是羲和,這群巫祝拿少女祭祀祝融重黎火神作為侍妾請求不幹旱,這算是怎麽回事?”
這滿滿生活惡俗的話說出,含沙射影,在場眾人頓時明白過來,紛紛倒吸了壹口涼氣。
前年大旱是已經發生了的必然。
巫祝們說是因為祭品不足,所以加重祭品多收錢財。
適剛來的時候,之說這些巫祝沒有資格祭祀,最多算是專業知識不足、清退了事。
可這番話壹說,這就不是沒有資格祭祀這麽簡單了,而是純屬是那些巫祝招致的旱災,這是故意瀆職並造成了重大危害。
前者最多挨罵,後者可是要命來償的。
正如宋國人想象君王最大的快樂就是在地頭曬太陽壹樣,民眾們對於神明的生活總是猜測成生活中的模樣。在沒有系統地將他們神聖化之前,人們的想象力也就於此。
適的意思很明白:太陽是祝融的大舅哥、祝融的妻子是太陽的妹妹,妳們真有想象力,祭祀祝融,弄些少女去當侍妾祈求別幹旱,這不是作死這是什麽?人家當大舅哥的能願意嗎?
把神話講成家長裏短、婆媳妯娌,適也算是第壹人。
壹旁的公造冶聽得只想笑,死命地憋住嘴,心說適的嘴真惡毒。
經過剛才的事,主動和被動已經轉換,那些巫祝們絞盡腦汁想要反駁適的這番誅心之言,卻怎麽也想不到更好的說辭。
適在那痛心疾首地說道:“妳們想想這算是怎麽回事?這就相當於爹死了,祭祀父親的時候燒個侍妾,當媽的難道不會拿棍子抽妳?妳們也有姊妹、也有兄弟,在外面受了氣不去找家人出氣嗎?祝融之妻回家壹說因為侍妾自己受了冷落,當哥哥的見妹妹受了委屈,豈能高興?我不知道妳們啊,反正要是我,我是不高興”
故意留出了話頭,當即就有幾個提前混入人群的墨者接話道:“任誰也不會高興啊。”
隨後這些提前混入人群的墨者抓緊時間挑動幾句,場面登時混亂。
用最簡單的家長裏短弄出神明的煙火氣,讓他們徹底喪失神聖地位,所有的想象也就止步於家長裏短。
在場的千余人早見了適的神跡,又聽適把前歲大旱的屎盆子扣在了巫祝身上,而且扣的如此閑庭信步,理由又是簡單到是個人就能理解,哪裏還能沒有怒氣?
適不喜歡吃人血饅頭,但也不是不會吃,於是又挑唆道:“前歲大旱,我也有所耳聞。赤地千裏,寸草不生,還有壹些地方餓的沒東西吃,便吃人。兒子餓死了,當媽的不忍心吃,便與別人交換著吃”
此時還不至於出現易子相食的情況,但這些人最多的活動範圍也就在百裏之內,適又說的不是本地,只說聽說。
眾人想象壹下這樣的畫面,再回憶起前年大旱的種種慘劇,雖不至於說有適說的那麽慘,可也有許多慘痛的、不願想起的回憶。
這樣的畫面被適提及,那些在前年大旱中挨過餓、失去過親人的民眾再也遏制不住怒火。
適清楚,前年的大旱和巫祝們壹點關系都沒有。因為他信無神。
但巫祝既然保持著祭祀權,享受著眾人的信任、承載著眾人的希望,當這些希望和信任變為憤怒時,這責任也需要去承受。
這和做事壹樣。
什麽都不做,便不會做錯。
只要做,總有錯,抓住錯的壹點,猛力擊打,便可讓對方難以翻身。
論及挑唆眾人情緒,這些巫祝哪裏及得上適的水平。
提前混入人群中的墨者,當起了適的傳聲筒。
適是大中心,這些混入人群中的墨者作為壹朵朵梅花的花蕊,也用同樣的話挑唆著眾人的情緒。
眼看著群情激奮,或有那些被祭祀少女的父母嚎啕大哭,或有前歲大旱中失去親人的家庭廝聲叫喊,人心沸騰。
巫祝們眼看著局面已經不受控制,情急之下,慌不擇詞,大聲道:“如妳所說,我們並不能溝通天地神明,祭祀不得法。既是這樣,又怎麽會讓神明震怒呢?”
大喊之下,靠近祭臺的人也覺得似乎有些道理,只看適怎麽解答。
巫祝的頭目壹聽那些沒經過大事的年輕巫祝說出這樣壹番話,就知道要出大事。
果不其然,適大聲問道:“既然無用,或許那旱災與妳們無關,也可能神明愛人並不會如此但,那些被祭祀的女子的命,是誰來賠呢?這些年祭祀的錢財,又有誰來賠呢?”
“三十錢,或許不多,但可以買壹對雞。雞生蛋、蛋生雞,妳們祭祀了十年,這十年雞便可變為壹頭牛!妳們算算要賠多少?”
這也是個兩面的死結。
承認自己能溝通神明,那就要對旱災負責,否則就得再造神話用佶屈聱牙的道理反駁適那些家長裏短的理由但聽眾卻是壹些普通庶民,很顯然適的理由更容易被接受。
承認自己不能溝通神明,那就要賠錢培命,而且喪失了神權的巫祝就是落水狗,誰都不忌憚於踩上壹腳。
眼看如此,最年長的巫祝心中大驚,惡狠狠地盯著適,心中還是不明白這些墨者想要幹什麽。
墨者行義,這是他知道的,但行義怎麽行到這裏來了?
再看旁邊那些負劍的墨者,知道眾人之心壹散,憑借自己根本難以對付這些人。
還有剛才那個墨者哪裏是在屠狗?分明是在告訴他們墨者殺人的技術非常高。殺豬屠狗如此嫻熟之輩,還有不會殺人的?
聽適還在那裏算這些雞生蛋之類的賬目,引動眾人的情緒,年長巫祝知道今天這件事想要解決,就只能從這些墨者身上動手,從根源上解決。
橫下心來,靠近了適,忍者下面的喧鬧聲,小聲道:“適才我以《易》蔔,得上九之象。亢龍有悔,盈不可久。”
適根本不知道這人在說什麽,他又不懂蔔卦,只不過對方顯然認為自己也懂蔔算,說了壹些裝神弄鬼界黑話。
若是同行,自然能懂。
卻不想適善於裝神弄鬼,但不是業內人士。
適不懂、墨者中卻有人懂。墨子讓他只管自己的事,別的事他自然毫不關心。
年長巫祝話音剛落,壹旁的禽滑厘便接過去道:“妳祭祀之法不精,蔔算也不得其術。我也為妳們蔔了壹番,得履。六三,眇能視,跛能履;履虎尾。”
適見禽滑厘接過去了話頭,便不再管這件事,只是張著耳朵聽。
年長巫祝又道:“我又蔔妳等,得坤。初六,履霜堅冰至。”
禽滑厘搖頭道:“自蔔,得困。君子以致命遂誌。”
“坤,上六。龍戰於野,其血玄黃。”
“蠱,上九。幹父之蠱,不事王侯,高尚其事。”
“艮,君子以思不出其位。”
“渙,君子言風行水上。”
“解,君子以赦過宥罪。”
“謙,君子以裒多益寡。”
兩個人的對話越發的快,年長的巫祝臉色從越來越難看,逐漸過渡到了還有希望與討好的笑容。
巫祝說:亢龍有悔,年輕人不要太張揚,飛的太高沒有什麽好處,妳難道不知道月亮最圓的時候就是馬上卻不圓的時候嗎?
禽滑厘反道:妳蔔得不對。我給妳們也蔔了壹卦,得的卦象是妳們蒙著眼睛想要去看清楚、跛著腳想要走路,踩著虎尾巴以為自己能駕馭老虎,結果會被老虎咬死。
巫祝說:妳們的意思是沒得商量了?那妳們死定了。知道霜來了,就要結冰了嗎?妳們想死嗎?
禽滑厘道:嚇唬我?我們是群致命遂誌的人,拿命來換誌向實現那都小事。妳也不去打聽打聽墨者怕不怕死?要幹就趕緊,別廢話。
巫祝說:那可真要動手了啊,妳們別後悔,到時候肯定會流血,死傷眾多。
禽滑厘說:隨意,我們不事王侯,只關註繼承巨子之誌,弄死我們還有後來人。來啊,動手啊!
巫祝說:哎呀,君子不多管閑事,也不該參與自己不擅長的事。這事不該妳們管,妳們能不能別管了?
禽滑厘說:我們的話已經被民眾所接受,我們處在民意的上風,這證明我們可以做好,這不是閑事。
巫祝說:有話好商量,妳們應該寬恕我剛才的那些威脅,我們道個歉,咱們再談談。
禽滑厘說:我們也不是不善於聽別人的意見,妳們說說這件事怎麽解決?
適聽不懂,也懶得懂。
墨子既然說他只負責巫祝之事,剩下的事自有別人負責,墨者內有的是能人,各行各業都有,他又絕對信得過禽滑厘,因而也就不關心。
墨者的意見早已達成了壹致。
殺人是要殺的。
只是用劍殺人無趣,不如讓以後沒機會殺人更有趣,所以此時要換著花樣殺、要殺出水平、殺的超凡脫俗。
這些巫祝並不重要,再也不會有這樣的巫祝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