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二八章 七夕（下）

　　“武學院的處境很艱難。”狄青嘆口氣道：“如今已到了瀕臨撤銷的地步。”
　　“有所耳聞。”陳恪輕聲安慰道：“這不怪元帥，實在是朝廷重文輕武的厲害，哪有那麽容易就改變。”
　　“是。”狄青點頭道：“不過現在比當時，情況要好很多。跟妳交個底，這次清查全軍空額，引發的連串風波，讓官家很受震動。不揭開蓋子不知道，大宋朝的軍隊已經糜爛若斯……”
　　“是啊。”陳恪感慨道：“禁軍壹個步軍營，滿員五百額，卻只有三百多兵卒，還不乏老弱之輩，實際可用的不到半數。騎軍營，滿員四百匹馬，卻只有壹百多匹可用的，其余都拿騾子、駑馬湊數。這樣的軍隊遇到戰事，肯定不戰自潰，指望他們保衛京師，哼哼……”
　　“非但如此。”狄青壓低聲音道：“官家對這次將門軍官的表現，尤為憤慨……”
　　“嗯。”陳恪點點頭道：“哪怕在皇儀殿上，他們都沒有說實話，仍舊隱瞞了壹部分空額。”
　　“將門出將的危害可見壹斑。”狄青沈聲道：“所以官家下了決心，要把武學院辦起來，給軍中慢慢換血。”
　　“官家聖明。”陳恪拱拱手道：“此舉成焉，則功在千秋。”
　　“是。”狄青頷首道：“況且現在的樞密使曾相公，為人坦誠方正，只要對朝廷有利的，他壹定會支持。”韓琦躺著中槍……
　　“元帥的意思是？”陳恪輕聲道。
　　“皇家武學院，交在誰的手裏，我都不放心。”狄青誠懇望著陳恪道：“所以我想請妳接手。”
　　“我……”陳恪嘴巴張得老大：“我哪夠資格？”
　　“是啊，元帥。”陳希亮也道：“他壹介書生，怎麽能帶好武學院呢？”
　　“資格不成問題，妳是堂堂狀元，又有大功在身，足以判武學院事。”大宋官制有這點好處，官不任本職，都是差遣的幹活。換句話說，所有人都是從別部門借調過來的臨時工，這就使破格任用成為可能。狄青道：“何況武學院的教材也是妳幫我編的，妳心裏最有數。”
　　“那也只是紙上談兵吧？”陳希亮道。
　　“怎麽是紙上談兵呢？他在廣南西路招募土兵，親自訓練出了壹支強軍。”狄青笑道：“這我都是知道的。”
　　“訓練士兵和教導軍官是不壹樣的。”陳恪搖頭道：“我從沒做過，只怕誤了元帥的大事。”
　　“仲方，我相信妳壹定可以的！”狄青巴望著他道：“再說，這些年我手把手帶出來壹批教官，還有壹期的畢業生，我可以把他們都叫回來幫妳。”頓壹下，他說了實話道：“其實，學院內部的話，妳只要處理好大方向即可，主要精力還是放在對外。學院遷回汴京，條件固然會好很多，可在那些人的眼皮底下，明槍暗箭在所難免。我相信，妳有能力保護好它。”
　　“原來元帥是來找保鏢的。”陳恪笑道。
　　“有這個意思。”狄青也笑道：“妳答不答應？”
　　陳恪看了看父親，陳希亮面無表情，收回目光，他點頭道：“元帥親自登門，我若不答應，不當人子。”
　　“哈哈，我就知道，妳不會見死不救的！”狄青也假裝沒看到小亮哥的表情，起身拍著陳恪的胳膊道：“其余的事全包在我身上，妳就等著任命下來吧。”
　　把得償所願的狄青送走，陳希亮回來就拉下臉道：“妳這是走歪路，知道麽？”
　　“五郎去西北帶兵妳都不反對。”陳恪苦笑道：“我不過是在京城教個書而已……”
　　“妳和五郎能壹樣麽，妳是狀元，要宣麻拜相的。”陳希亮嘆口氣道：“容不得行差踏錯。”
　　陳恪默然。大宋朝的官員體系，是專門培養老成穩重之臣的。朝廷設有審官院，負責官吏的考核，稱為磨勘。壹年壹考，三考為壹任。如果壹任考滿，妳都沒犯什麽錯，那麽恭喜妳，可以晉升了。所以只要按部就班、不行差踏錯，以他的高起點，十幾年後宣麻拜相，是壹點難度都沒有的。
　　但要註意不能犯錯，否則非但審官院這關過不了，還有禦史臺找妳麻煩……禦史臺壹定會找妳麻煩的，因為宋朝的言官，每月都有彈劾指標的，稱為‘月課’。要是白日如百日內無糾彈，即罷免降職，或罰‘辱臺錢’……即是說，妳給禦史臺丟臉了，妳對不起這身衣服。
　　而只要敢於奏彈，無論實否，壹律有賞！即是說，他們可以毫無根據的罵妳，也不會受到懲罰……
　　所以宋朝的言官們，像壹群小狼狗壹樣，到處找毛病。沒事兒他們還得找事兒呢，何況妳真有事兒……壹旦被彈劾查實，那就不是原地踏步走的問題了，降職、閑置、罷官，乃至發配，都是有可能的。
　　什麽樣的制度出什麽樣的官，宋朝這種監考體系下，基本上是刺頭進去、平頭出來，爬到高層全都是不犯錯的。最直觀的例子，就是富相公和韓相公，當年兩人何等的卓爾不群，壹個只身使遼，大義凜然，壹個威震西北、敵我膽寒，但壹番蹉跎登上相位後，全都成了四平八穩的老成持重之臣……
　　現在陳家滿門進士，在寬度上足矣，只欠深度了，陳希亮實指望陳恪能成為宰相，讓陳家的芳名永世流傳。可惜這小子，似乎壹點不懂得為官之道，妳讓小亮哥如何不生氣？
　　“父親。”沈默片刻，陳恪擡頭道：“妳常教導我，既然食君之祿，就該忠君之事，不該有太多的私心雜念。”頓壹下道：“我知道，如果按部就班，我接下來幾年，應該在館閣裏修幾年書。三年後轉遷地方任知州，再回京就可以當上侍郎、侍禦史什麽的，邁入高官行列。”任滿之後，就可以選翰林學士、知制誥，繼而宣麻拜相了……壹切順利的話，十八年便足矣了：“可是，大半生也就這麽過去了……”
　　“妳壹個文官，還是要做文官的事的。”陳希亮嘆口氣道。
　　“韓相公和範文正，都是從戰場上起來的。”
　　“現在打仗麽？”陳希亮瞪他壹眼道：“不僅現在不打仗，二十年內都不會打仗！”
　　“那可未必。”陳恪道：“天下雖安，忘戰必危。”
　　“這麽說，妳是主意已定了？”陳希亮冷聲道。
　　“答應別人的事，不好再變卦了。”陳恪正色道：“父親放心，孩兒自有分寸。”
　　“哼……”陳希亮以壹聲悶哼，結束了談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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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恪這邊的任命還沒下來，那廂間，蘇家傳來消息，說老蘇先於兩個兒子得官了……蘇軾蘇轍雖然是正牌進士，可因為丁憂，沒趕上吏部統壹安排，回京後壹樣得候缺。
　　蘇洵那邊，終於通過韓相公的舉薦，被任命為集賢院校書郎。官雖然不大也很清閑，但畢竟是文學之臣，代表著他的學識被朝廷認可。更重要的是，這次是免試任用，終於合了他的心意。
　　蘇軾告訴陳恪，老頭子很是高興，正該趁機行事。
　　於是，在蘇洵接到任命的次日，陳恪便乘車趕往蘇府。
　　人下車後，侍衛又擡下幾口木箱子，徑直進了院子。
　　壹見是他，蘇洵便拉下臉來道：“妳如今是愈發大膽了，我在家都敢上門！”
　　“嶽父又不是老虎。”陳恪賠笑道：“我有什麽不敢上門的？”說著拱手笑道：“今日小婿是前來恭賀嶽父高就，特備幾份薄禮請嶽父笑納。”
　　“我可沒答應妳。”蘇洵板著臉道：“除非鐵樹開花……”
　　“第壹件禮物，開花鐵樹壹株！”話音未落，跟陳恪同來的陳慥便高唱道。
　　伴著他的話音，侍衛們打開了壹個七尺高的箱子，壹盆蒼勁質樸、莖幹堅硬如鐵、頂生大羽葉，潔滑光亮，油綠可愛的盆栽，便出現在老蘇眼前。這正是壹盆鐵樹。
　　在它的枝葉頂端，有壹簇十分醒目的半球狀黃色花團，正是鐵樹所開的花朵……
　　“原來真有鐵樹開花啊……”蘇軾驚嘆道。
　　“那是，鐵樹，又叫鳳尾蕉，在北方不開花，但在南方卻不算稀罕。”陳恪笑道：“只是將其找到，再玩意好無損的運來，費了好大功夫。”說著笑道：“嶽父，妳還滿意麽？”
　　“哼。”蘇洵哼壹聲道：“還有公雞下蛋！”
　　“第二件禮物，下蛋公雞壹只！”陳慥便高唱道。
　　侍衛們打開個小壹些的箱子，從裏面捉出蘆花大公雞，高高的冠子、金黃色的羽毛，正是壹只如假包換的大公雞。
　　說來也巧了，就在蘇洵的眼前，那只公雞的屁股底下，滾出壹只熱氣騰騰的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