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秀色須待十年培（六）

　　臧樟火燒火燎地帶著人趕出了軍器監，向炮彈飛出去的方向追了下去。
　　十幾人在內城的街道上狂奔，平平靜靜的街道上頓時雞飛狗跳，壹路上人人側目。
　　內城貼近皇城，管束極嚴，人數略多的聚會就有被查問的可能，像這樣的壹群人在路上亂跑，才過了兩條街，就被人堵上了。
　　臧樟火燒眉毛，急得大叫，“別擋路，我是軍器監的臧樟！”
　　來堵路的是壹個老辦事的巡官，和和氣氣地說道，“既然是臧官人，那就好說了。只是天子腳下有規矩的，若有急事，壹兩個人趕路也不會攔著，這麽多人，小的們也為難。要不臧官人妳說壹說，到底出了什麽事，俺們也可以幫幫忙，實在不行俺回去也好交代。”
　　臧樟給慢條斯理的壹番話磨得心頭火發，跳著腳：“火器局的東西飛出去了，丟了妳抵命？！”
　　跟著臧樟的有韓岡和章惇的親隨，都是穿了朱衣，上前來道：“這是奉了章樞密和韓宣徽的口令！事關軍器監機密，不能外泄。”
　　幾個上來查問的都只是公事所的邏卒，敢上來查問壹名官員，也是知道這是人來人往的大街上，沒哪個青袍小官敢發作。這時壹聽到事關章惇和韓岡，立刻就不敢多說了。
　　但那個巡官心中還有些疑問，眼睛在臧樟和那兩名親隨身上轉來轉去。
　　臧樟急得直跺腳，怒氣沖沖：“不信就跟上來。也用得著妳們！”
　　說罷，便繞過了攔路的邏卒，繼續往前跑。那個巡官見狀，知道事情不會小了，派了壹人回去報信，自己則領著人追了上去。
　　臧樟心急如焚，邊跑邊上火。
　　火炮真正意義上的首次試射，便把炮彈打出了軍器監的圍墻，擦著皇城飛出去了。
　　雖然韓岡和章惇表面上都沒有什麽異樣，但不需要有多少察言觀色的本事，也能看得出來，那兩位的心裏都在打著鼓。不然何必將自家的親隨給派出來？
　　東京城內人煙稠密，哪條街上都是人，那麽大的壹顆鐵球飛著出去，保不準就傷到人了。何況這邊還是內城，官宦遍地。號稱丟塊磚頭下去，就能砸出個員外郎來。萬壹撞上了哪家的皇親國戚，這事可就不好收場了。
　　怎麽就能出這種事？！
　　臧樟邊跑邊後悔，早知道就多查看壹下，讓人將炮口再放低壹點就好了。
　　當初為了防止意外，也為了更好地確認火炮的威力，用來阻擋炮彈的木板是當初的三倍厚度，中間還夾了石棉作為緩沖，再往後面，靠著墻還有壹個沙堆，火炮的威力再大也不可能突破這麽多重阻擋。可誰想到炮彈竟然蹭過了木板的上緣飛出去了。
　　現在他只盼著韓岡說得沒錯，炮彈只飛出壹裏，那邊是天寧院，砸死幾個禿驢真的沒什麽。只要正好不撞上官宦人家去進香，那就什麽事都沒有。
　　離開軍器監快壹裏了，臧樟便把身邊的人都派出去詢問，方才有沒有看到壹顆鐵球從天上落下來。尤其是天寧院，臧樟直接踹門進去，抓著做主持和監寺的老和尚翻來覆去地問，也壹樣沒有消息。回頭盯了院中幾個細皮嫩肉的小沙彌幾眼，臧樟啐了壹口，陰著臉出門。
　　既然這邊沒有消息，那就只能繼續往前去去查問。臧樟壹路向前，沿著大街小巷挨個問過去。差不多已經了解到了所有內情，那名巡官也跟著壹起去詢問路人和住戶。
　　隨著搖頭的人越來越多，臧樟的心也壹點點地沈了下去，再往前，可都是高官顯宦居住的崇仁、保和諸坊了。只是僥幸之心也升了起來，萬壹砸到了壹個空地上，沒人註意到，也不是不可能。
　　過了壹條大街，保和坊就在面前。
　　進了保和坊大街，就看見前面擁著壹群人，都是臉對著路邊的壹間大宅院，圍墻占了半條街去。
　　再仔細看看，壹群人圍觀的那壹間大宅院的上方，還有很明顯的灰塵沒有散去。
　　“怎麽了？出了什麽事？”臧樟心頭壹跳，忙上前，扯住了壹個圍觀者問道。
　　那名圍觀者顯得極為興奮，眉飛色舞：“郭太尉家的房子塌下來了，還是正堂，也不知怎麽就塌了。”
　　臧樟的心當即就咯噔壹下，感覺不妙了。
　　旁邊壹個人插話道，“照我說，肯定是空的時間長了，永寧郡公搬出去後，十幾年都沒人住了。”
　　“不才修過嗎？前些天木料、磚瓦還運了好些車過來。”
　　“開封府修的。”
　　“哦……”倒是沒話說了。
　　“誰家？！”臧樟方才只聽到郭太尉，魂差點沒飛出去，這時候方才回醒過來，顫聲問：“哪個郭太尉？”
　　“還能有幾個郭太尉？”那個圍觀者很是不屑地橫了臧樟壹眼，扯回了袖子，冷哼著，“就是才從河北回來的郭太尉！”
　　完了！
　　臧樟的心徹底冷了，壹陣天旋地轉。
　　哪裏來的三百六十步，是五百步好不好！從軍器監到保和坊，整整壹裏半啊。
　　軍器監火炮實驗，炮彈飛了壹裏半，把郭太尉家的房子給砸了，真是好笑話。
　　臧樟笑不出來，章惇、韓岡也就罰銅，方興有後臺，最多降官，他這個沒後臺又是工匠出身的軍器監丞，可就要承擔最大的責任了。
　　他怎麽這麽倒黴？！
　　……
　　郭逵正鐵青著壹張臉。
　　望著眼前塌了半邊的正堂，他的臉色，跟當日收到河東雁門失陷的消息時，也差不了太多了。
　　今天郭逵是切身體會到了，什麽叫做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
　　青天白日，好端端的天上掉下塊隕石。而且好死不死，偏偏落到了他郭逵家的正堂上。就是正堂也沒什麽了，卻還把房子給砸塌了半邊。
　　如果只是破個洞，那還好遮掩，直接讓人收拾了，夜裏找個瓦匠給補上。但現在事情鬧大發了。房倒屋塌，無論如何都遮掩不過去。司閽方才來報，外面已經聚了不少看熱鬧的閑人，也許再過片刻，宮裏就要派人來問詢了。
　　若是天降隕石的消息傳出去，那些該死的欽天監的天文官肯定有話說了。這隕石早不落遲不落，偏偏趕在郭太尉住進來的時候落下來，自然是上天的警告，要警惕郭逵。
　　當年狄青家的狗頭長角還只是市井傳言，現在隕石砸下來可是千真萬確。家裏有好幾個打掃前院的仆役，親眼看見壹個東西從天而降撞到了正堂屋頂上，然後房子就塌了。
　　郭逵也暗喊僥幸，正堂若是在平時，只是打掃，並不進人。但自己才搬進來，迎來送往，倒是少不了人進人出。也只是今天下午，正好沒有需要出面接待的貴客，安排在正堂服侍的家人就被叫去打掃庭院——家中人口少，現在只能是壹個人做兩個人的活。
　　若是方才有人在裏面的時候隕石落下，不知要落下幾條人命。
　　“大人，大人，兒子在正堂裏面找到了這個東西。”郭忠義灰頭土臉的從正堂裏面鉆了出來，大呼小叫的。
　　郭逵的長子郭忠孝並不在家中，次子郭忠義，就被郭逵派進去查看，有什麽不能見人的東西立刻給收拾起來。
　　隕石砸到自家頭上的消息肯定要封鎖，罪名可以推到修繕寨子的開封府頭上。等過些年，消息泄露出去，時過境遷，也就死無對證了。
　　郭忠義小跑著過來，手上托著個圓滾滾的黑球。看郭忠義的動作，分量不會很輕。
　　“這是什麽？”郭逵問道。
　　“應該是個鐵球。兒子在正堂裏面找到的，尋思著家裏沒這東西，房梁上要放也不是用鐵球的。”
　　正堂沒有完全塌下來。郭忠義進去看看情況，就發現了這個鐵球。又不是鎮屋子放幾枚壓勝倒是有，可不會用到鐵球。直覺上就覺得這很可能是將正堂砸垮的罪魁禍首，忙用手巾托了，趕著送到郭逵的面前來。
　　郭逵從兒子接過這個鐵球，手頓時壹沈。挺重的，怕不有十來斤。顏色黑黝黝的，還有石膏、石灰之類的黏在上面。
　　郭忠義有擔心，也有好奇，問著郭逵，“大人，這會不會是隕鐵？”
　　天上隕鐵制成的刀劍，都是世間的重寶。傳聞很多，但親眼看見過的人很少。據說都是能吹毛斷發、斷金截玉。要是當真是隕鐵，打造成刀劍，必然是天下聞名的神兵利器。郭家是將門世家，藏兵當然不少，但隕鐵制作的兵器可是壹件沒有。若能有壹件鎮壓百兵，那也不錯。
　　太圓了。
　　郭逵心中有些疑惑，天上掉下來的隕鐵難道都是圓得跟球壹樣嗎？感覺應該像是礦石的樣子。不過他也沒見過隕鐵，也不敢就這麽否認。
　　郭逵用手擦了擦，拂去了上面的灰土，然後動作立刻就定住了。
　　的確不是隕石，不過也不是隕鐵。
　　“韓岡！”郭逵猛地壹聲大吼，壹時間怒發沖冠，翻手狠狠地將鐵球砸到了地上。
　　咚的壹聲響，近在咫尺的郭忠義嚇了壹跳。偷眼大步往外走的父親，他小心的將鐵球撿起來，擦了壹擦，定睛壹看，頓時全明白了。
　　鐵球上面正刻著幾行小字：
　　元豐四年，八月甲戌，上工呂文，監造方興，判軍器監黃。
　　不是天上掉下來的，是軍器監丟過來的！
　　郭忠義目光追著幾乎要被怒火燒起來的父親，心道：“難怪！”